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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將以高瓴在消費領域的千億投資為主線,講述高瓴是如何成功?探討高瓴是如何在創造價值,堅持長期投資,做時間的朋友。
來源:飯統戴老板
一位當代青年的消費日常,很可能已經繞不開高瓴。
每天醒來後,TA可能先刷會兒微信,再用滴滴打車上班,中午用美團叫外賣,下午吃一包良品鋪子,晚上跟朋友去海底撈,吹兩瓶雪花,喝幾杯江小白,回家後用藍月亮洗衣服,然後躺床上打開手機,用京東購購物,用貝殼看看房,用愛奇藝刷刷劇,最後在格力的暖風下睡去。
如果TA是一位緊跟潮流的Z世代,那生活中可能會跟高瓴有更多交集:比如TA可能排過喜茶的長隊,用過怪獸的充電寶,玩過Burton的單板,淘過名創優品的小玩意兒……
而如果她是位女生,則極可能用過完美日記的粉底液,買過MOODY的美瞳,逛過話梅的線下美妝店……
經過十幾年的耕耘,高瓴已經打造出了一個擁有眾多國民級消費品牌的Portfolio,橫跨早期、VC/PE、二級、定增和並購。從客單價幾十塊的新式茶飲,到萬億GMV流水的電商平台,從數百萬騎手的配送網絡,到只有幾家店的美妝品牌,高瓴在消費賽道上已經押注了近1000億人民幣。
但在消費領域的龐然存在和大開大闔,也僅是高瓴的一部分而已。在過去15年里,高瓴重點押注了消費、生物醫藥、互聯網、企業服務等四個主要領域,而論規模它已經是亞洲最大的基金公司之一。
在褪去了早期的神秘色彩後,近些年人們才得以窺見了高瓴特立獨行的底色。
比如它不拘泥於階段,不管公司多大都可能會投;它不計較價格,當年給京東拍出10億美金估值現在已成經典橋段;它喜歡「中台賦能」,熱衷於跟創業者一起改變企業的「生長空間和增長曲線」;在某些領域它甚至會直接躬身入局——同行們初期感到困惑,後來便是認同甚至模仿。
在「術」的層面逐漸清晰之後,人們也在試圖理解高瓴的「道」,素材主要來自張磊的著作和演講。在公開的上百萬一手文字中,人們既可以找到「長期主義」和「價值投資」等基礎概念,也能找到「守正用奇」、「弱水三千、只取一瓢」等東方哲理,以及「Think big,Think long」這樣的西式表達。
但問題在於,這些底層邏輯都太普適了,普適到絕大多數人都能理解,而相比之下高瓴又太成功了,成功到絕大多數人都要仰望。
從淺顯易懂,再到萬人羨慕,這中間的推導和傳遞過程是什麽?換句大白話來說就是:這些道理你懂,我懂,人人都懂,僅憑它們就能解釋高瓴的成功嗎?
一旦無法理解推導和傳遞過程,人們就免不了訴諸於懷疑和猜測。隨著高瓴的super deal頻繁地出現在媒體的頭條之上,越來越多的人舉著放大鏡,試圖尋找每筆交易中的那些博弈細節——是真的在創造價值嗎?是真的在堅持長期嗎?是真的在拿時間當朋友嗎?
因此在創業15年之後,高瓴身上仍然圍繞著一層迷霧。
「無法定義」成了市場看待高瓴時的共識——這給足了詮釋的餘地,但也帶來了臆想的空間,而恰好高瓴身上的諸多元素——規模的膨脹、業績的震撼、對經營的深入、對研究的自信——為這種臆想提供了足夠多的「線索」。
如果把高瓴只當成一家傳統投資公司,這些迷惑都可理解。但它身上的一切未知,恰巧都來自於它對「投資」這門生意的重新設計——高瓴在用自己的原則發掘企業的同時,也在用同樣的原則審視自己,它在尋找護城河的同時,也在給自己打造護城河,它在改造企業的同時,也在改造自己。
本文將以高瓴在消費領域的千億投資為主線,結合對消費團隊成員的大量訪談,試圖建立「答案」的全部推導過程。下面進入正文部分。
01. 起
不那麽眾所周知的是,在高瓴成立之後的5年里,它的所有投資幾乎只集中在二級市場。
這是張磊的主動選擇。2005年6月高瓴剛剛成立,便得到了耶魯捐贈基金兩位靈魂人物大衛·斯文森(David F.Swensen)和迪安·高橋(Dean Takahashi)的鼎力支持,募集到了寶貴的2000萬美金。
雖然規模不大,但基金的自由度非常高,投資範圍可以橫跨天使、VC、PE和二級證券市場。
投一級還是投二級?這是一個問題。
在高瓴創業之前的2003~2004年,騰訊、攜程、盛大等互聯網公司密集上市,造就了中國VC行業的第一波高潮,熊曉鴿、閻焱們占據各大媒體頭條,海外VC/PE機構紛紛進入中國,相比之二級市場則帶著混亂、草莽、江湖的標簽,顯得落寞許多。
一級市場雖然聚光燈環繞,但也存在很多障礙。早期中國的VC/PE投資都是小圈子里的遊戲,重人脈重資源重關系,剛剛起步的高瓴並不占優勢。
相比之下港美股市場對各路參與者一視同仁,可以更加公平地「兌現認知」。在這種背景下,張磊選擇二級市場作為主陣地並不意外。
也正是這個選擇,為高瓴的獨特性埋下伏筆:一二級市場里都有大量流派,但前者的「主流」偏重deal-driven(交易驅動),無論是PE還是VC都需要敏感把握機會;後者的「主流」則偏重research-driven(研究驅動),需要深度思考商業本質,被當做榜樣的是巴菲特和芒格。
更進一步,張磊將「價值投資」設置為高瓴的至高準則,並將「研究驅動」作為公司的立命之本。
所謂「研究驅動」,是指以「洞察商業本質」為第一原動力,用研究來獲取洞察,用洞察來引導決策。在「研究驅動」者的眼里,每一門生意背後都有底層的邏輯和變量,只有秉承第一性原理追本溯源,才能獲取對本質的洞察,而缺乏這種洞察,投資決策就必然是無源之水,無本之木,無錨之舟。
高瓴對零售行業的研究,展示了這種「研究驅動」模式的全貌。盡管張磊把第一筆錢投給了騰訊,但包括零售、餐飲、服飾、快銷品在內的消費行業,卻是高瓴花時間最多的領域。
2007年加入公司的消費研究員戴粵湘回憶道:「高瓴一開始就不是只投科技,消費的倉位一直都很重。」
首先,高瓴的研究不拘泥於某家上市公司,而是先「向行業歷史要答案」,像素級地復盤了零售業長達200年的「前世今生」,研究各類業態的「進化軌跡」,從夫妻雜貨店,到連鎖超市、折扣店、百貨公司,再到大型綜合超市,倉儲式購物、線上零售等,還原這些模式興衰的全部過程。
除此之外,高瓴還深度研究零售創新的經典案例,比如最早使用衛星通信來協調庫存的沃爾瑪,「會員製+平價」的Costco,「去品牌化」德國奧樂齊、「本質上是快餐店」的日本便利店等。不光是案頭研究,張磊和同事們還喜歡跑遍全世界去實地調研,跟企業家和創業者直接溝通。
這些興衰和創新背後的「為什麽」,才是高瓴感興趣的東西。研究者會秉承「第一性原理」,對行業演化的驅動因素進行連續追問,歸納簡化,找到最底層的變量,而這些變量顯然不是品類、坪效、客單價這些零售術語所在的level,而是社會結構、生態設施、審美變化等更加深層次的規律。
「研究」這門投資機構的必修課,其實是一件主觀性很強的工作,「一千個投資人就有一千種研究方法」,有的止於財報數據,有的止於公司調研,有的止於觥籌交錯。但對於高瓴來說,研究必須秉承「第一性原理」,如果沒有抵達對商業本質的洞察,那就要繼續去追問,繼續往下探索和深挖。
逼近真相的研究,需要投入巨大精力。張磊曾說過[1]:「在創立高瓴之後,我們花最多時間研究的行業就是零售。」但當2010年張磊坐在劉強東面前時,高瓴對零售的理解已經遠超同行甚至企業家。盡管多年後,人們只記得談判桌前的豪邁,卻忽略了這是「研究驅動」長期積累的結果。
2010年對於高瓴來說是重要的一年,憑借對京東和藍月亮的大手筆投資,張磊和高瓴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公眾視野。
在出手京東之前,高瓴是一家以二級為陣地、經歷過一輪完整牛熊的投資公司:它既重倉了騰訊這樣5年35倍的超級牛股,也曾在08年金融危機時果斷出手抄底。它開張5年,業績復合回報率超過50%,這份成績幫助高瓴的規模從2000萬美金升升到幾十億美金,擴張了上百倍。
投資京東是高瓴邁出二級市場的第一步,成就這筆傳奇投資的因素有兩個:一是高瓴對零售的深刻理解,這讓它在敏銳地意識到:零售的核心是連接消費者和商品,在電商時代,高效的物流體系是「連接」的關鍵要素和核心競爭力,而資本可以大幅加速這種核心競爭力的淬煉。
第二點則是張磊本人的魄力——沒有他的力排眾議,這個內部爭議很大的項目恐怕難以實施。不過問題在於,對京東的投資已經超越了傳統價值投資的範疇——傳統價投派極少主動告訴企業家怎麽做,也非常在乎價格是否便宜。3億美金投資京東,似乎是一次對於價投教條的「越界」。
到底是「越界」?還是「迭代」?2010年高瓴跨入一級市場,在洞察了無數生意的商業本質之後,他們這時急需一個問題的答案:投資這門生意的本質,到底是什麽?
02. 承
在進入一級市場之後的幾年,高瓴其實並沒有高舉高打,而是按照創投傳統的「狙擊手」模式,略顯零散地看一些項目。
團隊也沒有成規模成建製,而是從二級市場投研人員里抽調部分同事前去支援,消費研究員戴粵湘就是其中一員。當時高瓴在一級市場基本上只投C輪以後,而且是以TMT領域為主,消費的項目並不多。2014年,高瓴領投了重慶江小白的A輪,這算是高瓴首次投資C輪之前的項目。
投了江小白之後,一家叫little freddie(小皮)的嬰童食品主動找過來,告訴高瓴說聽說你們投了江小白,「我覺得投江小白的人能懂我們」。就這樣,高瓴又投了這家公司的天使輪。這從側面反應了高瓴當時雖然手握京東這種「石破天驚」的明星案例,但在一級市場領域並沒有成熟的打法。
「研究驅動」能力可以幫助高瓴掌握洞察商業本質,但在之後則需要有一套可執行的方案來「變現」這種洞察,用一句簡練的話總結就是:「在無關處尋找有關,在有關處尋找洞見,在洞見後構建方案」。對二級市場來說,從「洞察」到「方案」的鏈條簡單明快——建立頭寸,做多做空、持有兌現。
但在一級市場,構建方案的復雜度更高,流動性、交易結構、組織團隊、策略打法……這都需要「重新來過」。
留給高瓴探索的時間並不多,因為消費投資的機遇正在像海嘯般湧來,其中最關鍵的變量就是2012年之後,國內電商、物流、通信等零售生態設施得到革命性的提升,新品牌崛起速度大為縮短,疊加上更加認同「國潮」的年輕一代消費者,消費創業公司們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歷史機遇。
搭建一只成建製的消費團隊,似乎是當務之急。2014年,曾在華平任職多年的曹偉加入高瓴擔任合夥人,負責整個消費團隊;曾任百度和京東高管的沈皓瑜2017年加入高瓴擔任合夥人,負責消費的海外投資;曾在凱雷等機構工作多年的何正均,也於2019年加入高瓴,擔任董事總經理。
擺在這些資深投資人面前的問題是:搭建一個四處看項目的團隊容易,建立一個有「完整方案」的團隊則不簡單,投什麽?怎麽投?同行的模式值得參考嗎?
伏筆早已埋下。在最早的京東和藍月亮兩個案例身上就能看到高瓴的特行獨立:傳統一級市場的模式,張磊並不感興趣。對於京東,高瓴推動劉強東建設耗金巨大的物流體系;對於藍月亮,張磊說服羅秋平進軍暫時會虧損的洗衣液領域。這讓習慣於扮演財務投資人角色的機構感到迷惑。
這種「離經叛道」,也無法被傳統價值投資者所理解。事實上,一級市場的人其實極少談論價值投資,原因就是其束縛、條框太多。護城河理論也好,安全邊際也好,這些靜態的價值投資框架理論沒有辦法「適應」變化迅速的一級市場,而在張磊之前,也沒有人試圖讓它去「適應」。
在這種背景下,高瓴要麽扔掉包袱,在一級市場上悶聲發財;要麽追本溯源,對價值投資理念進行迭代。張磊選擇了後者。
從事後的角度回顧,這是時代的要求。2010年之後,中國GDP總量超越日本成為世界第二,在工業化、城鎮化狂升的同時,中國也經歷著互聯網帶來的信息化革命,科技和商業創新不斷湧現。顯然,那種「言必稱茅台」式的教條投資,即使在二級市場大放異彩,也會顯得離時代脈搏很遠。
迭代價值投資理念,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。在2010年底,張磊在內部提出了「做時間的朋友」這一原則,為之後「長期主義」的提法埋下伏筆。而針對傳統的「護城河理論」,張磊也在原有基礎上提出了新的解釋:世界上只有一條護城河,就是企業家不斷創新,不斷瘋狂創造價值。
這句「正確」到令人無法反駁的話,其實遠遠不夠。護城河(Moat)理論直接來自於巴菲特,後面需要跟著一系列「標準化」的定義,比如晨星公司的帕特·多爾西(Pat Dorsey)作為研究巴菲特的專家,就曾總結出四種「護城河」形態:無形資產、轉換成本、網絡經濟和成本優勢,被廣泛引用。
因此,張磊在迭代價值投資理論的同時,必須給受眾們一個明確的闡述:什麽樣的企業才能「不斷瘋狂創造價值」?
高瓴的答案是一個包含四個要素的框架:人、環境、生意和組織——這是審視一門生意的四個維度,它來自於高瓴長期研究成功企業得到的洞察:成功雖然沒有統一的標準,但卓越的企業總是源於創始人、組織基因、生意模式和大環境之間的匹配。
這是一種基於「共振」的lollapalooza效應——「人創造著生意,環境塑造著生意,組織驅動著生意」,四個因素相互匹配,就會爆發出驚人的生命力。
高瓴是否每一次投資,都會使用「人、環境、生意和組織」的框架?
對於這個問題,投了喜茶和蜜雪冰城等項目的董事總經理何正均給出了肯定的回答:「是的,每一次,我們每次都會從這四個方面來審視,而且我們投了以後,也會主動幫助公司去分析這四個方面,增強這四個方面。」
不過跟高瓴其他受訪者一樣,何正均也在不斷強調這套體系不能一味簡單套用,因為各個因素在不同項目中的權重不同,「有可能環境不好,但公司生意的效率最高,團隊的組織能力搭建起來,這種也可以投,環境不好不代表不能投」。
其原則,是要在具體項目中分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。
2018年高瓴對完美日記的投資,就是一種「研究驅動」疊加「人、環境、生意和組織匹配」的經典案例。
這個項目是戴粵湘推動負責。她跟完美日記創始人黃錦峰只聊了不到一個小時,就決定投資。
但其實在之前,高瓴消費團隊對美妝領域已經做了長期研究——從KA、CS、線上等渠道,到韓束、百雀羚、相宜本草這些品牌。這些研究幫高瓴積累起了核心洞察,也給了他們敏銳感受行業變化的能力。
而在2018年前後,美妝賽道的「環境」出現了重要的變化:上下遊供應鏈成熟(為代工奠定了基礎)、新一代消費者對國貨認可(為國產品牌崛起創造可能)、互聯網「水電煤」基礎設施的完善(讓品牌可以直接跟消費者溝通)——參照歷史,這些「生態設施」的變化極有可能催化出一個嶄新的品牌。
創造一個新的消費品牌顯然是一門好「生意」,那麽剩下的工作,就是需要找到跟新的「環境」和好的「生意」相匹配的「人」和「組織」。對於「人」的特質,張磊在《價值》中這樣講:看人,就是看擁有偉大格局觀的創業者,看他的內心操守和價值追求,看他對商業模式本質的理解與投資人是否一致。
換句話說:高瓴喜歡對商業模式的洞察跟高瓴相一致的那類人。而對於完美日記這個case,戴粵湘在一次采訪中這樣評價道[2]:「我們發現David(黃錦峰)思考行業模式、機會和生意模式的視角都是非常創新、同時是非常長期主義的……他的想法和我們對這個行業的思考是很契合的。」
因此,全部的投資過程可以提煉成一段話:長期研究和跟蹤美妝賽道,復盤歷史,獲取對行業本質的洞察,在「環境」產生新變化時敏銳發現,思考最佳的「生意」模式,然後在限定的「環境」和「生意」框架下,尋找最匹配的「人」和「組織」——通過走訪大量創業者和項目,黃錦峰和他的完美日記就是成果之一。
從「研究驅動」的實踐,到「真正的護城河」的重新定義,再到「環境、生意、人和組織匹配」這一投資生態模型的提出,高瓴大膽地迭代了價值投資的部分內容,並在理念層面完成了一次閉環。
不過,這個新的閉環仍然只停留在「發現價值」之上,高瓴最終抵達的終點,卻在一個更高的層面上:創造價值。
兩個字的差異,將意味著高瓴的驚險一躍。
03. 轉
不妨先來思考一個有意思的問題:假如作為「投資公司」的高瓴,遇到作為「創業公司」的高瓴,會如何分析對方的「生意」和「環境」?
很顯然按照高瓴的方法,「價值投資」的演化歷史是必須要首先厘清的。
這個理念源自兩位哥倫比亞大學教授——本傑明·格雷厄姆(Benjamin Graham)和戴維·多德(David Dodd),並在1934年出版的《證券分析》一書中被系統性的總結,主要提倡用「低於清算價值的價格購買股票」。
在50年代,價值投資的接力棒交到了巴菲特手里。在初期,他仍然延續了老師格雷厄姆「撿煙蒂」的方法,「用便宜的價格購買一般的公司」。
但在認識查理·芒格之後,巴菲特轉變思路,開始尋求「用合理的價格購買優秀的公司」,而如何定義「優秀的公司」,又引入了「護城河」和「內在價值」等概念。
至此,價值投資流派出現了第一次重大的創新和變革,也是唯一的一次。而如果把「價值投資」當成一門「生意」回過頭來審視,格雷厄姆式價投和巴菲特式價投,都是適應當時「環境」的「生意」模式——前者適應了大蕭條後「遍地是煙蒂」的環境,後者適應了戰後美國經濟增長消費繁榮的環境。
所以兼具「投資公司」和「創業公司」雙重身份的高瓴,一定會問自己這樣兩個問題:我所處的「環境」發生了什麽變化?我的「生意」該如何調整?
對於價值投資這門生意,「環境」的變化正在被越來越多的人承認:隨著科技和創新的井噴湧現,那些既創造了巨大社會價值,又貢獻豐厚財務回報的卓越企業,大多數都無法用傳統價值投資框架來套用——高瓴對「護城河理論」的迭代並非「獨家」,很多大師級人物都在做,比如李錄,比如段永平。
如果只從賺錢的角度來看,傳統價值投資的方法其實已經足夠,高瓴在二級消費領域的投資就足以證明:他們在2014年抄底洋河股份,2015年重倉古井貢B,2017年買入華潤啤酒,2019年投資海底撈、2020年重倉五糧液……這些公司都是價值投資框架下的好公司,也給高瓴帶來豐厚的收益。
但在高瓴進入一級市場後,感受到了更多變化:一方面是新公司大量湧現,但快速發展也帶來了更多的管理、組織、人才等方面的問題;另外一方面,傳統企業出現被科技創新「激活」和「再造」的機會。面對環境變化,傳統企業轉型乏力,新興創業者則缺少經驗,純價值挖掘已經不能適應時代的要求。
如何來匹配這種變化後的「環境」,早期高瓴並沒有扯旗呼喊,而是暗中沿著兩條路線來進發:一是不斷積累「募投管退」中「管」的能力,最終形成體系化的「賦能」中台,同時幫新興企業和傳統企業解決問題(啞鈴戰略);二是在某些找不到「環境-人-生意-組織」匹配的領域,親自入局,主動創造匹配。
第一條路線的的里程碑事件,是2017年百麗國際驚天動地的531億Buyout;第二條路線的經典案例,是新瑞鵬(寵物醫院)和高濟醫療(零售藥房)的誕生。
我們先談第一條路線。高瓴最開始的初心很簡單:把「融投管退」中「管」的環節加強一下。在一級市場資歷很深的曹偉認為:「(很多人)覺得我每個月跟企業要3張報表,一年去開4次董事會,盯著年度預算,搞搞公司治理,這樣在某種程度上也叫管,但是在今天的環境里面遠遠不夠。」
為何很多投資機構對這個環節並不熱衷,原因也很簡單,一方面是「尺度」問題,另一方面是「能力」問題,尤其是後者。投資機構如果無法做到深刻理解商業本質,對被投企業的「賦能」很容易扭曲成「指手畫腳」;而如果沒能提煉一套賦能企業的「工具箱」,則提出的建議很多時候都是在「幫倒忙」。
因此即使高瓴再自信,也要對「賦能」這件事保持謹慎。因此在進入一級市場的前幾年,很少聽到高瓴「賦能」企業成長的消息,但隨著投資企業變多,高瓴逐漸總結出了一些企業成長過程中共性的痛點,迭代出一些具體的「解決方案」,將其模塊化、產品化,沉澱在高瓴內部投後團隊中。
而2017年10月高瓴私有化百麗這個super deal,成為高瓴投後賦能「體系化」和「中台化」的起點,一套「前端業務驅動的中台模式」基本成型。
首先,高瓴建設了一個服務於公司所有部門的中台「投後價值創造」體系,其中包括7個團隊:管理運營團隊、財務團隊、IT大數據團隊、並購資本團隊、法律合規團隊、人力資源團隊、市場品牌團隊等。比如幫助良品鋪子進行智能門店選址,就是由IT大數據團隊相關人員負責。
同時,高瓴為了保障響應速度,還在各前台業務部門設置了「隨軍保障部隊」。比如消費團隊就有一個10人左右投後管理部門,這個部門專注消費賽道,主要提供精益管理、門店數據分析、人力資源等投後服務。
如果說把高瓴的投後比作醫院的話,這個部門就有點像消費企業的專科醫生。
更進一步,高瓴把賦能的需求分為了三類:日常賦能、專項賦能、長期賦能。日常賦能主要指定期幫企業做全面「體檢」,以月或季度為單位;專項賦能則一種更加深入和定製化,主要解決企業的突發急症,通常不超過18個月;而長期賦能則是指跟企業一起來做某些中長期能力的建設。
賦能的對象則是「啞鈴戰略」的兩端:一端是像百麗、公牛這種傳統企業,另外一端則是像良品鋪子、完美日記這樣的新興企業。
前者實力雄厚,但需要數字化改善甚至再造業務;後者在互聯網時代可以快速實現0到1的崛起,但在管理、運營、供應鏈甚至基礎研發等領域都需要補課。
無論是哪種賦能,「科技」都在里面占據核心位置。例如在名創優品這個項目中,高瓴的IT大數據團隊幫助企業建立了商業智能(Business Intelligence)系統,能夠精確回溯產品銷量變化的真實原因,進而提升庫存的管理能力。這種能力一旦建立,就可以不斷復製給其他零售被投企業。
而百麗項目幾乎是「高瓴模式」的集大成者:憑借「研究驅動」在零售行業積累的深刻洞察,高瓴曾經在2008年的底部堅定抄底過百麗。
而到了零售環境已經滄海桑田的2017年,高瓴私有化了這家跟蹤了10年的公司,用「科技賦能消費」的理念推動百麗轉型,幫助它的「生意」更加匹配它的「環境」。
投資圈內將高瓴整套「前端業務驅動的中台」賦能體系,視作是高瓴在內部孵化了一個成本特別高、但是實戰性特別強的in-house谘詢公司。
但需要注意的是,這套體系並非是高瞻遠矚、未雨綢繆設計出來的,而是整個高瓴在一次又一次的實踐中,通過bottom-up(自下而上)建立起來的。
而第二條路線——主動創造價值——則更需要top-down(自上而下)的視野以及與之相匹配的能力和野心。
張磊曾經講透過這個路徑:「如果理解的結果可以通過二級市場實現,我們就買入股票長期持有,如果沒有這樣的公司,我們就尋找私人市場,如果沒有私人市場;我們就自己孵化。」換句話說,高瓴用「研究驅動」來尋找洞察,用「人-環境-生意-組織匹配」來構建方案——必要時它會自己來做。
如果中台賦能只是沿著「募投管退」這條線的加速奔跑,直接入局打造「匹配」就是在「金融」和「實業」之間的天塹上奮力一躍。這種跨越需要極強的耐心和自信,比如高瓴用3年多的時間親力親為,整合出一家700家寵物醫院的龐大實體,並跟對手瑞鵬合並成行業龍頭新瑞鵬。
這種已屬實業範疇的大開大闔,震撼了整個業界。但在張磊看來,這種親自下場的「控股型投資」顯然並不是以賺錢為單一導向(這種錢賺得也很慢,甚至不賺錢),它和第一條路線(中台賦能)合並在一起,都是為了「創造價值」,這是一種既延續了價值投資的內核,也更加匹配當前「環境」的模式。
而到這里,高瓴終於完成了對傳統價值投資框架的所有更新:從「研究驅動」,到對有價值企業的定義(「真正的護城河」),再到「環境、生意、人和組織的匹配」投資生態體系,最終疊加「創造價值」的兩條路線,一個更適應當前環境的理念和模式終於躍出海面。張磊把它們統稱為「長期結構性價值投資」。
這是高瓴這15年真正的演化軌跡。那些萬千喧鬧的融資、上市、浮盈、並購等頭條新聞背後,藏著一條「高瓴之所以是高瓴」的隱秘路徑。
至於演化的驅動力,可以用開頭的問題來回答:作為「創業公司」的高瓴,會按照「環境-生意-人和組織」的四個維度來審視自己,當環境出現變化,它定會調整投資這門生意的模式——既包括理念的「道」,也包括策略的「術」,把它們做到與環境、組織、人相匹配,必然會「瘋狂的創造價值」。
當然,驅動力可能還有另外一個,它藏在《左傳》的一句話里:「太上有立德, 其次有立功,其次有立言。」沿著格雷厄姆-巴菲特-芒格路線對「價值投資」的繼承發展,這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儒家哲學里的「立言」,做到這一點的人,其名字必定會寫在價值投資的教科書里。
讓價值投資在中國發生第二次歷史性和革命性的升級,這才是我在張磊身上看到的最大野心。在這個面前,談其他的恐怕都太俗。
04. 合
對高瓴內部的調研中,無論訪談的對象是合夥人還是普通員工,談起公司文化他們都會頻繁地提起一次詞:「抗折騰」。
這很奇怪,因為投資機構幾乎是全世界最不喜歡「折騰」的一類公司。在我調研過的數十家機構里,組織架構幾年、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不變的公司比比皆是。
最極端的「榜樣」當屬Berkshire Hathaway,其位於奧馬哈的總部長期只有25名左右的員工,以至於每年聖誕節拍集體照都是一個模樣。
但高瓴卻不同,它折騰的幅度和頻率遠高於一般機構。一個可以佐證的事實是:筆者采訪對象中的接近一半都有過長期輪崗經歷——戴粵湘曾在寵物平台做了兩年管理,跟她同樣看早期項目的VP沈哲懿在2018年被派駐到百麗,另一位VP程楷則在跟永輝的合資公司「彩食鮮」里擔任過CFO。
這種經歷給高瓴人帶來了不一樣的體驗,戴粵湘回憶時認為這段經歷「很痛苦,但收獲很大」,而在做過兩年被投企業CFO的程楷眼里,崗位輪換的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高瓴在「用一個很長的時間周期去培養投資人,希望他們把(投資的)十八般武藝都能掌握大部分,並擁有自己的長板。」
這是「自我匹配」的延續:為了適應「環境」的變化,高瓴不僅需要調整投資這門「生意」的模式,也需要調整「人」和「組織」。
張磊對組織的重視是眾所周知的。
在《價值》中,有一個專門的章節來講如何構建卓越組織,而在今年9月份的一次演講中,他更是直截了當地講了這樣一句話[3]:組織決定戰略,而非戰略決定組織。
因此在高瓴看來,只有把內部架構調整到跟「研究驅動」和「創造價值」相匹配,才能實現「長期結構性價值投資」的戰略。這是高瓴一切「折騰」的出發點。
以消費投資團隊為例,其經過多次調整後,形成了當前的狀態:在消費領域負責人曹偉的統一調配下,團隊里既有主要看中後期PE階段項目的,也有專門看早期VC階段的;既有主要負責海外投資和並購的,也有一個專門做投後賦能的10人團隊。同時,這些角色又常常相互支援甚至互換。
綜合搭配的團隊,會帶來管理的困難,但高瓴顯然不想用精確到小數後兩位的KPI來做管理。在采訪中曹偉拿考核為例,他認為如果把考核重點放在每年投多少個項目上,就必然會得到跟戰略反向的結果,「即使老板再強調說咱們要把研究做好,以研究做導向,員工也會天天想著去投項目。」
企業文化反而在組織建設里占據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。在成立的15年里,高瓴有兩項企業文化的關鍵詞被延續和堅持下來:一個是「學院派」,一個是「運動隊」。
比如在高瓴消費團隊中,執行董事王尊負責海外項目的並購,他在2019年主導了對威士忌老牌企業羅曼湖集團的並購,並購依據是團隊對全球酒類消費的長期研究,而後續推動羅曼湖集團跟江小白的合作,又需要跟團隊的其他同事密切配合。這是對「運動隊」文化的一種典型詮釋。
關於「學院派」風格,90後姑娘沈哲懿深有體會。
沈哲懿2016年加入高瓴,專注在消費領域的早期項目投資。曾經在Merrill Lynch做過投行的她之前頗為忌憚中國復雜的投資環境,但在加入高瓴之後,她發現了不一樣,「大家真正是比較像學術機構一樣的研究驅動,然後對自己很誠實。」
這種「學院派」也是高瓴的基因。2005年高瓴創業時只有包括張磊在內的5個人,在跟朋友借來的辦公室里,他們特意修了一個小型的圖書館,書架上堆滿了各種年鑒和專業書籍,5個人邊學邊幹,每逢看到書本上的招招式式、有什麽新想法就開誠布公地分享,為高瓴種下了「研究驅動」的公司基因。
「扁平化」是高瓴的另外一個關鍵詞,對此在消費領域負責海外投資的沈皓瑜感觸最深。
沈皓瑜在京東擔任高管時便帶團隊來高瓴做過幾次workshop(研討會),對高瓴相對熟悉,當時主要印象是「高瓴研究做的特別好,非常有洞察」。
但在加入到高瓴後,他感到最驚訝的地方就是「在外界看來高瓴管這麽大的AUM,但跟別人想象不一樣的是,高瓴還是一個非常小的組織」。
這種體驗跟他在京東管理十幾萬人,恰好是兩個極端。由於負責海外投資,沈皓瑜平時常駐在美國,但他「對消費組的每個同事都很了解,每天互動非常多」。
因此他覺得盡管高瓴在外界看來規模大deal多,但其實「高瓴是一個很扁平的組織,普通員工到張總那里也沒有幾個層級。」
在采訪中我們感受到,「學院派」、「扁平化」和「運動隊」這些特性,無論是先天養成還是後天調校,都是為了讓高瓴的「組織」匹配高瓴的「生意」。
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,精確描述高瓴的組織意義不大,因為可能過不了一段時間,它就會再次迎來劇烈的調整和變化。
今天的高瓴和五年前的高瓴不同,五年後的高瓴和今天的高瓴也必然不同。用曹偉的話說就是:「快速發展的企業組織相對於環境和業務永遠是滯後的,必須持續迭代。」
因此,無論是對價值投資的「迭代」,還是對組織架構的「折騰」,都是為了讓投資的「環境、生意、人和組織」更加匹配——只有把高瓴看成一家「創業公司」,才能理解這些迭代和折騰。
關於高瓴的所有秘密,都能在張磊那句聽起來很雞湯的話里找到答案:「我們是創業者,恰巧是投資人。」
因此,高瓴不是一家資本集團,而是一家創業集團。甚至從另一個角度說:當作為「投資公司」的高瓴,遇到作為「創業公司」的高瓴,高瓴一定會投資高瓴。
05. 尾聲
在走進位於朝陽區的高瓴北京office前,我跟其他人一樣,對這家公司到底長咩樣感到無比好奇。
外界也一直對高瓴這座大廈的內部充滿想象:有人覺得它可能是一處藏經閣,遍地是投資秘笈和「掃地僧」式的研究員;有人覺得它可能是一座宮殿,里面充滿森嚴的等級和緊張的空氣;也有人覺得它可能像曼哈頓Park Avenue上的投行,里面都是西裝革履的投資精英和濃鬱的鈔票味兒。
這種想象是可以理解的。中國資產管理公司雖然八仙過海各顯神通,但大都能在底色中找到相同的元素。但高瓴太特殊了,與眾不同的策略、大開大闔的風格,驚人的財富回報……
都對它的解讀帶來噪音和幹擾。而未來持續迭代的高瓴,會不會帶來更多的迷霧?人們在未來會如何看待它?
迷霧的根源,是沒有搞清高瓴這個物種的屬性。如果沿著它的演化路線,我們就能發現:審視、理解、解讀高瓴,存在著三個明顯不同的層次。
第一個層次,到達的是高瓴的感知層,熟知「時間的朋友」、「長期主義」等這些高瓴對外輸出的概念,但對其在高瓴框架中的位置並不了解,對《價值》一書的認識停留在各種金句,要麽容易陷入對高瓴的無腦崇拜,要麽容易被各類「陰謀論」所捕獲,大多數圍觀群眾和大眾媒體,都在這一層。
第二個層次,到達的是高瓴的理念層,會用審視一家投資公司的角度去理解高瓴,明白高瓴對價值投資的「迭代」和「更新」路徑,知道「研究驅動」、「環境、生意、人和組織匹配」和「創造價值」,對「長期結構性價值投資」的背後動機感到困惑,驚歎高瓴的規模和成就,但也喜歡放大審視高瓴的交易細節。
第三個層次,達到的是高瓴的內核層,會用理解一家創業公司的層面去理解高瓴,明白了高瓴本質上是一家把投資作為生意的創業公司,它會用自己提出的「環境、生意、人、組織匹配」的理念來反向審視自己,在進入新的「市場」後迅速調整自己的模式和組織,把自己變成一家頗為套娃的狀態:
這是一家通過發現、幫助、培育瘋狂創造價值的公司,來瘋狂創造價值的創業公司。
在《價值》里,張磊說了這樣一段話[1]:「在實踐中,中國不乏世界級的創業者,他們能夠在瞬息萬變中洞察趨勢、了解人性。
他們理解、適應並推動現實,選擇創業的時點、方向,集合運轉生意的組成要素,設計驅動生意的組織模式,提升運營效率,甚至改變生意的屬性。」
這里面的「創業者」,指的是那些高瓴要去尋找的中國企業家,但指的又何嚐不是高瓴自己呢?
編輯/charlie